赤日

  原作:三体

  CP:仪淼

  《流浪地球》(电影)背景以及个人的一些私设,在时间线上和电影略有出入(因为真是记不清了)。在文中有相关解释说明,尽力让没看过电影的人也看得懂。

  太阳氦闪:太阳的演化向主星序外偏移,氦元素的聚变将在很短的时间内传遍整个太阳内部,由此产生一次叫氦闪的剧烈爆炸。简而言之,太阳要炸。

  

  

  

  警报声响起时汪淼才从文件里抬了头。炙红的日光一股脑涌进了视线。


  他起身,走至窗前,又向下望去。果不其然,又是数字生命派的支持者在示威游行。再回头,滚烫的灼阳在室内流淌,同事们紧锁的眉头和冷淡的眼神也浮在霞光中,脸上或烦燥或不屑,更有甚者挂上了嗤笑。


  汪淼知道大家的想法:数字生命派将个体数据存入电脑,希以获得永生——在网络中,这想法看上去就像蛛丝网编织的美梦,一挥即破。


  可移山计划听上去也像天方夜谭——先利用行星发动机停止公转自转,后推动地球脱离太阳引力离开太阳系去住人马座比邻星。这计划应该可行——理论上。


  两厢对比,支持度显而易见。移山计划对资源的大规模消耗更是雪上加霜。数字生命派的支持率上升,局部战火重燃,世界动荡加剧。人类始终可悲的难以达成一致。

  

  汪淼猛然合拢手臂将窗帘拉上,隔绝了赤红的外界。可喧闹无孔不入,落在他耳侧大肆叫嚣,积起烦燥将他淹没。

  他走回工位,新建文档敲出乱码,又按下删除键一个个消掉。末了从情绪的海洋上岸,陡然想起给丁仪发消息——示威一开始便不知何时才了,难说他今晚是不是又要加班。

  未料丁仪消息回的挺快——他竟也在研究中心。这不该,他今日分明轮休。

  “紧急会议,数据问题”

  “那现在解决了吗?”

  “修正了发动机功率设定,已经解决了,但现在也走不了”

  “那你等我一起吧。”

  

  

  他们真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已经很晚了。

  路灯将霜白刺目的光投向路面。街上人不多,偶尔有几个行色匆匆的影子与二人擦肩。街边商铺大都关了门,只玻璃橱窗上晕着几团模糊光斑。过去临近研究中心算是一种优势,现在却是危险和动乱的代言词——数字生命派的袭击越来越频繁,连范围也扩大不少。

  

  一并增加的是移山计划的压力。据说又一批学员通过了选拔要去太空电梯上工作了。

  汪淼和他带领的太空电梯项目己经完工。他看看身侧的丁仪——理论家们总有做不完的工作。

  可丁仪看上去还是一贯的平淡。冰紫色眸子无风无波。刚才等汪淼时还饶有兴趣观赏了他们做的记事处——其实是一面贴满了便利贴的墙。

  一开始只是贴了一张便利贴,希望有人帮忙送一下文件。后来又多了几张,再后来又多了告示和闲聊的功能。甚至有条“某年某月,打赌,汪总是否能拿下摄影比赛的奖项,签字画押为证。”

  

  人类的娱乐精神在繁忙的工作间隙落地生根,结出果实勉强苦中作乐,聊以自慰。



  “你们组决定好谁执行往返常驻任务了吗?”汪淼问。


  太空电梯建成后便要求各组有一名研究员往返和常驻中转站专以解决技术问题。对体能要求不算很高,往返不昏迷就合格。

  

  “林云少校,她是名军人。”

  丁仪仍是那副无所谓态度。说话不给汪淼留路,话语就像在一条不过百米长的小河竖起河堤——本来就流不长,他又非要截断。

  有点说不出恼火。

  

  

  其实汪淼本来想讲讲他们组的人选,那个被叫做“小星”的女孩。可以讲讲这名字的由来——一激动起来起来大呼小叫像猴子,所以被戏称“小猴”。又因与猩猩近亲演变成“小猩“,最后便谐作了“小星”。


  她本人对此毫不在意,随笔签名都直接画颗星子。她是记事处的第一张便利贴所有者,摄影比赛赌约的失败者,冷笑话王者,童话作家云天明的忠实读者,人类无可救药幽默感的继承人 。

  但现在,汪淼决定什么都不说。

  

  

  他偏头去看丁仪,又顺丁仪目光看出。路灯旁生了朵花。开在暗处。正合那一身沉红,硕大的,灰暗的,浓重的。


  他无端涌起股悲气,加快了脚步,一头扎进路灯的惨白光幕里。浮在空中的灰尘收受了光的照拂,纷纷扬扬像一场许久未见的雪。


  


  这件事最后还是不了了之了。回想过去,从高中初识起,他们就鲜有矛盾。当然有过。一点不大不小的矛盾,一段不长不短的冷战,再过不多不少的几天莫名其妙的和好。

  丁仪是个多责任而少责任感的人。他和汪淼不同——根正苗红的五好青年。身上一点清高和傲气养出来的也是自视甚高的责任感。不过这也教汪淼容易焦虑。毕竟人无完人,汪淼还是一个标准意义上的好人。



  缓下来的汪淼终于有工夫关心他的朋友们了。最近局势不稳,罗辑在中国代表团里忙得天昏地暗。和庄颜联系都减了不少,对比他以前随性样子真是让人感慨爱情的力量巨大。庄颜对他表示理解。

  罗辑自嘲是个吸引艺术家的。年轻的社会学者身边聚集有摄影家,画家和作家。

  童话作家云天明为了取材下乡种地去了。还寄了点蔬菜过来。小星初知汪总认识云天明时激动的不得了。但有一天云天明有事来单位找汪淼时小星又离开,被问及时眼睛里晃过紧张“哎呀没有必要……”她推了眼镜。“呃,其实还是挺想知道他一开始的创作源头……”

  史强顺利带出了一批新学员。程心为移山计划解决了个麻烦。托马斯维德还是老样子,局势越紧张他好像越高兴。

  但是可能连他也没有想到局势能紧张到如此地步。



  汪淼今日来得早了,远远透过玻璃墙他就看见办公区空无一人。

  然后他推开了门。

  炽红的火光自一点爆开,赤光摄住他双眸,点燃瞳孔和周围细纹组成的烟花。几近实体的气浪涌来,一路将纸张抛至空中又以火焰追上将其吞噬。

  人类漫长岁月进化出的的求生本能救了他。后退,关门。赤浪撞击,玻璃墙面晃动。热浪反冲与自身在半空相撞,带起纸张纷飞。

  关门时热浪吹出来半截燃烧纸片。方才汪淼只看见星星签名,就落到地上踩灭了。现在拾起,赫然是那张“摄影比赛”的便利贴。

  

  星星签画已经烧毁,只剩另个立赌者名字还在。孤单的胜利者——这个赌小星输了。当时她押二等奖,不料汪淼拿了一等。

  赌输的人要把已经快满了的记事处便利贴揭下来整理好——如今也不用了。

  

  

  

  “大史,你快把我拍死了。”

  汪淼无奈挪开两步,避过史强想拍在他背上的手。方才那两下拍的是真重。

  “这不是好久没见了吗?”史强豪爽笑了两声。

  宝蓝色天空澄净,太阳也难得不刺目,软风柔和,几缕轻云在空中悠荡。鸟是很少见的了,今日竟也出来几只。实在是适合出来走走,这好天气。

  

  爆炸后他们组就换了工作地点。小星也上任去了中转站,间隔几天便汇报一下太空电梯的工作日志并进行修检。今天来太空电梯和中转站交接进度的工作教汪淼得了,正巧史强也得空,两人聚在了一起。

  

  

  第一批无人机冲过来时没有人想到什么。倒是史强抓汪淼塞进了两辆车中间夹缝里。

  “大史?”

  “不对劲,”史强眼睛眯起.“这东西没跟今天一样过,邪乎的很。”

  汪淼拍拍衣褶“可能是…”

  

  他的声音被淹没。无人机开始了射击和近乎自毁撞击行为,目的似乎只是为了人员伤亡。

  


  史强去救人和他散开。汪淼所在地正是轰炸的起点。

  大片血花从这里育出,地面痕迹斑驳,烟雾和灰尘从四面八方腾起。尖叫和爆炸声一并砸在汪淼头上。

  

  有人正正倒在了厂房门旁,那位置离汪淼不远,和这两车夹缝正成一条直线。那人情况不算好。估摸着是腿受了伤只能跌坐于地,用手撑着往角落里去。

  汪淼下意识想去救人。在一个瞬间,两人目光交汇,然后。

  “别过——”

  

  连串的子弹扫射激起灰尘组成屏障,那人声音也戛然而止。



  不远处有一点晃眼的黄——一朵花。花心处泛白,又晕了点青的绿,重瓣,花苞大,颤颤巍巍,在草丛里探出头。烟绿的丛草,暗灰硬白的墙。尤衬它可怜的紧。

  

  可一排扫射下去又剩得什么。土块也被炸开湮成大地的烟火。花瓣碎在空中,奔过来时已经沾血,粘在汪森衣服上留红印点点。

  汪淼一时失了方向。


  

  忽然,又一捧灿金色闯过来。一个女孩。黄头发,脸上全是灰尘,胳膊一道细长划伤渗出血丝,看见他如得救星。


  “我今天才来。我们老师受伤了,让我去拷贝数据。您知道A区主控室在哪吗?”



  

  

  中转站掉落时汪淼才跌跌撞撞从艳红浓亮的火海闯出来。怀里还护着一块主板。

  

  他是首席工程师之一,职级高。很多核心数据拷贝的权限要求高,那位女同事拷贝完她的数据便先行离开,汪淼却给自己找到了任务——保存其他数据。

  


  B区主控室受袭时他看了眼86%的进度条,又看看周围轻狂肆意的亮红火苗,已经覆满灰尘和血渍的手指屈伸终是没有按下暂停。

  说来也怪,在这种时候他满心满眼都是数据。自知身处危险但一时竟不理解这危险性命攸关。


  汪淼安然无恙出来了。出来时无人机轰炸已削减不少——看来局面已经被控制住了?

  汪淼思忖着打算去C区看看,正碰上几个人抱了电脑主板跑过。看来这是直接把主机卸下来了。确实,权限不够的情况下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C区的情况槽糕,大抵是因为最靠近太空电梯。到处都有浓烟升腾,主控室沦为火海,火苗不倦跃动,嘲讽又怜悯。

  汪淼惋惜着转身就走,脚下几乎要跑起来——也许副控室可以盛放他无处安身的焦虑。


  副控室大,从外面看不清里面情况,汪淼被骗进来,在二道门处才发现这里火更大、碎块更多。

  但是有人。在灼焰和碎石组成的半米厚障壁中有个一人的的缺口。透过缺口他一眼认出来是刚才的几个年轻人。且不出所料,他们又带了一大块主板。汪淼轻松一点,看来有人抢救过了。

  

  距离不远,他抬手呼喊年轻人们过来。那边刚挪腾两步。忽然墙体震动,列了设备和资料的架子倒成一团。火苗得了机会噼里啪啦啼哭着从电火花中出生。火与石的壁垒重组再生,冷酷酷的留下半人的缺隙。

  

  还没有停。汪淼大致辨出应是有什么东西砸到了副控室上头——不该是无人机,那东西体量没那么大。

  他的希望被一并砸灭。这样的屏障横在这里,那几个年轻人断是过不来了。

  可砸出来了别的空隙也不定,怀着这种想法,他喊话那几个年轻人。

  

  回答是断断续续的,以猛烈的咳嗽作为上一句的句点,新的声音作为下一句的开头。四个年轻人勉强凑了一篇现下状况的报告。

  没有出口,有毒的烟气增多,架子的隙小,穿过必然会受伤,又惶论还有更棘手的屏障。两边沉默下来。

  

  其实汪淼该走的,留在这里危险增加,但他倒底不想放弃那几个人。二十出头的年纪太年轻,小他整五六岁。应是上着学来实习的,却偏赶上这种事。

  他要劝那边再试试,那几个人却做好了决定,他们要汪淼等等,把主板带走。

  怎么带?主板不防水火,也没腿不能自行穿梭,怎么看都天方夜谭一件。

  

  然后他透过金红烫橙的焰色看见一大团模糊黑影,身上还带着点火,灼灼烧着好像是在烤汪淼的心。

  流动的黑团散成人形,原来他们包着主板过了火焰,充当了血肉保护套。

  震动未停,缺隙又小。


  年轻人扒着碎石寻觅角度,最后以磨掉一角主板为价将主板卡了过来。


  汪淼接过主板。他不敢去想年轻人情况,只是手指扒扔碎石哪怕磨出血迹——他还想着救他们一命。


  “走!”

  一只手伸过来似要推他似要拉他,最后在石块冲击下折断。喷涌而出鲜血泼汪淼一身,连脸上也被溅到。他终于是离开了那里。毕竟生存是人类的第一本能。

  他活了下来。从赤红的海洋冲上了黝黑的沙滩。死亡降临过程就如洁白鸥鸟飞速入水抓出银灰游鱼。如此迅猛,意料不到。

  可他活了下来。

  他抱着主板像抱了烫手的红日,灼热无比,带着某种劫后余生的荒谬,抱在胸前就将他胸口熔开,连在血红心脏上从此日夜随他呼吸起伏。

  



  他今天真是见够了鲜血,眼皮阖上便发狠不想再睁开,可是不行。

  于是他睁眼,赤焰燃在他脸前又烧在他瞳孔中。鱼儿躲开天敌不需要思考为什么。而他需要因果,他需要真相。

  

  汪淼从废墟中认出熟悉形制,熟悉的令他心悸——太空电梯的运输仓,方才竟是它砸了下来。可它无缘无故怎么会砸下来?

  

  他抬头,便目击了中转站的坠落。

  

  因是爆炸引来的坠落,中转舱自然地拖了火焰与黑烟的尾。缺口处一层火苗剧烈挣扎,被风撕扯开又重生,扭曲近乎怪诞。但远不得浓重黑烟声势浩大。

  碎玻璃片在最后时刻充当繁星,围绕他,拥抱它。钢铁结构框架在这怀抱中变形扭曲,一半上扬一半下斜,这撕裂的美感只应存在于最天才现代主义艺术家的灰暗梦境。

  

  可是不该是这样的。它不是艺术品,它是太空电梯的中转舱,是汪淼他们整个组的心血,是人类几千年历史堆叠出的成就。也是人类未来的希望之一。

  


  汪淼陡然想到另一件事。一个女孩,一颗星子,一个狡黠轻灵的微笑,一双流光溢彩眸子。

  

  中转舱落地,激起空气的猛浪溅起锋锐的钢铁水花,卷起加了血的灰尘成就一场肮脏的雪。

  沙粒怎抵怒涛浩荡。汪淼被扔到灰黑红斑驳墙壁上。不幸的是,他的背部砸在墙上,幸运的是,他的背部砸在墙上。

  

  

  病房里关着窗户,窗帘没有拉上,投下一块明亮,却教丁仪正正躲开。

  维德来时丁仪正在显示屏上写画什么,粗粗扫他一眼。

  “维德,病房里不能吸烟。”

  维德将未点燃的烟从嘴唇间取下,挥手丢进垃圾桶。

  “数字生命派,丁,这是一次成功的袭击。”丁仪没有说话,显示屏上笔尖游走不停。

  又过了一分钟,他停了笔,将当页保存后关闭显示屏。荧蓝光也熄灭,房间只剩那捧暖白月光。

  

  “他们过了门禁,还入侵了内部系统。”维德仍看着丁仪,表情似笑非笑。

  “是么,那系统该加强了”丁仪附和一句。

  维德忽然换了方向“丁,我很好奇你为什么选移山计划?”

  “因为移山计划理论上是可行的。”

  “数字生命派的理论也很完备。”

  “我和汪淼并不是很认可那种形式。”

  “主要是汪?”丁仪目光在病床上躺的人身上游走一圈收回,半晌才开口。

  “维德。”

  “我知道。”

  双方点到为止。维德耸耸肩“例行公事”丁仪表示理解,“那汪淼呢?”

  “他?你觉得谁会怀疑他是叛徒?”

  这倒是了。

  

  

  丁仪再抬头时发现汪淼已经悄悄坐了起来,正看着他。他一怔,旋即镇定下来。

  “你醒了……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没什么大问题汪淼,你很幸运——”

  丁仪自知失言,顿了一下又接着开口”史强没有事,他比你还轻点。罗辑看了一眼走了,云天明打来了……”

  

  

  

  丁仪陡然停住——汪淼在流泪。

  

  一般来说人哭泣时必然会眨眼教眼泪流出。可他偏不,相当用力睁着眼,像是要留住眼泪,像是在注视什么。

  开始眼泪顺眼角流下,后来下睫毛兜不出。悲伤溢出。自窗外斜打进来的月光将粘在睫羽上的泪水变成点点光芒,却把阴影融进他眼瞳里,漆黑一片。

  

  丁仪不知所措,他默然走过去,被汪淼一把拉住手腕。抓住了稻草的溺水者开始大口大口呼吸,开始颤抖,终于闭上眼可以不再面对。

  他把心中的海水倒出来。讲的颠三倒四,话语间充盈暗红的火和沉黑的烟,将病房一并拖入夕照色海洋。

  

  从小星开始的讲述以在月光下结束。

  汪淼不知道小星的结局,但丁仪知道她如何走向最后。

  她把所有中转站核心资料一并传了回来。根据时间,此刻中转站已经爆炸。最后时刻,她打开工作日志,输入一句话传回地面。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丁仪拿不准是否该告诉汪淼。毕竟,中转已的站传回的资料把C区含在内,含那份汪淼带出的,以四人为代价的主板。

  

  后来汪淼还是知道了。

  他站在小星墓碑前,手指抚过刻成墓志铭的诗句,又抚过那个星星的印记,恍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

  其实他知道云天明的创作源头。

  

  

  彼时移山计划方施行不久,世界却已然动荡一片。那时还没有想法和人生的云天明却莫名其妙进了战区。

  生存全靠难民们教导,他只能帮他们多照顾孩子。云天明的创作之路大抵便是从这里开始——因为要讲给孩子们。

  最喜欢他讲故事的是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女孩儿,左边有一缕偏长的发丝。

  她总是把这绺头发顺到耳后,但若是身体前靠摆出一副倾听姿态,头发便会不可避免滑到脸前。在眼前一晃一晃。

  

  有一天,小女孩儿找见了朵小白花,细弱,娇嫩,纤白,却还开着。开在战区,开在一片灰白焦黑废墟之中。

  这实在是稀奇。她连那块土一并挖出来,要捧给云天明看。

  

  云天明刚看见女孩儿的身影——那头发又从耳后滑到了脸前。他笑笑,想着一会儿帮女孩儿捋起发丝。

  可下一秒,女孩儿就倒了下去。

  

  怪他们,忘了军方会时不时空袭;怪女孩,一时大意竟走到了空地,怪她竟生在这种地方,就难免会以这种形式离开。

  细弱花瓣沾上泥土落入血泊,在风的作用下抓住了那绺碎发。

  

  他后来才知道命运的可笑——这女孩儿并非本地人,她是一个军官的女儿。在军旅中却出落的善良悲悯,下意识救下一个孩子后走进了战区。

  

  人类泛称为命运的事,通常都是自己做的蠢事。

  原来他以为人类求同存异不过奢望一场,后来才意识到此间还有希望存在。总有人在缝隙上弥以爱。



  汪淼出了墓园便径直回了研究中心。他来时带了一大蓬花,绽放的挤挤挨挨,出来时却一支都不剩。

  无所谓了,那些花香早已融入他的身体,随血液奔流不息。

  

  

  汪淼开始没日没夜工作,三个月的倒计时好像一直在他眼前浮动,尽头就是人类的希望或绝望。

  

  丁仪所在的组吵得翻了天。550w的系统覆写是情急之举,当时只有这样才能夺回无人机控制权,但它是否应用于月球发动机还有待考量。

  可是时间一直在走,时间是不会管那么多的。  

  其实无数次推演早证明了550w的可靠。他们只是需要一个敢负责的人。有敢负责的人,但是职权不够。

  

  

  会议室窗帘没有拉好,橙红的夕光泄进一丝落在丁仪面前桌面上,轻红色线条铺过他随手写的姓名走到摊开星系图上,恰穿过那颗蔚蓝星球——地球。

  一时间丁仪想到许多,但又什么都抓不住。

  

  “我来负责。”

  会议室中声音消下,如海水退潮后的安宁。

  丁仪惯是不管事的,以致于他们忘了,首席科学顾问的丁仪才是会议室里职级最高的人。

  “我负责。准备550w与月球发动机的兼容修补。”


  

  

  倒计时前的最后一天傍晚,两人难得有了空,一并出去走走。

  研究中心附近建了一座小纪念碑,纪念那太空电梯危机中的逝世者。名字密密麻麻又整齐划一列在大理石上,无言注视着天边夕阳。


  柔红夕光照冷硬的纪念碑像一罐柔和甜腻糖浆。太阳西沉,糖浆也沿壁流淌。直到光被纪念碑前树木拦下,漏过那棵树的光斑照到汪淼身上,像他落了一身红榴花。


  汪淼沉默着挪了挪,那红花便飘至了纪念碑前。

  若说这是太阳的致意未免太过狂妄,可在这场灾难中人类能得到的似乎也只有这以一点精神胜利了。

  

  丁仪偏头看向汪淼,后者抿着唇站在阴影里。晚霞的火焰在他的眼里争斗,树叶纷纷坠落他灵魂的水面。这树的叶子迟早会枯萎凋落,届时他会淹没进橘红的花海。

  可是阴影仍存在,可是会有新的人来。

  

  

  

  移山计划的证明成功时欢呼声将地球淹没。街道上人们无数素不相识的人们相拥而泣,无数人激动地喊叫,可话语根本连不成句子。无所谓了,既然只是为了宣泄情绪,既然人们都可以理解,那么完整的讲述也并非重要。  

  彼时人们都以为这是灾难的终结,起码,走上了终结的路。可这途中总会遇上意外与挫折,人类就是这样在黑暗中蹒跚而行。

  

  

  

  

  汪淼开始咳嗽,止不住的咳嗽。在夜里把丁仪惊醒也顾不得。喉咙里像是起了一层干皮,每次咳嗽都撕扯他血肉。

  他去了医院。

  在一棵枯死的树木下,他给丁仪打电话。肺病。竟然是太空电梯危机的遗留。

  电话那头听了愕然,那么远?

  并算不得很远。但想起来恍若隔世。它实际上一直与他们同行,萦在每个亲历者的呼吸间。


  他告诉丁仪问题不大,不过是个长久工程。丁仪听了只是叹气,又说不出点什么。

  

  挂了电话,汪淼独行在街头,经过关门的商店看见橱窗里一张雪景明信片,他一眼认出这是母校。

  他想起一些更远的事。丁仪在雪地里送了他一朵花,自此开始了他们的爱情。  

  那时他们尚且年轻,那时北京还有干燥土地和温暖气候,那时人类还未看清宇宙暗中给他们铺了一条什么道路。  

  后来北京沉入了水底,汪淼来测绘数据远远看过一眼,理所应当的什么也没看到。

  他们开始对恐怖袭击感到一种敏锐的麻木,溅开的玻璃碎片映着火光也像玫瑰花瓣。

  十年间什么都变了,又什么都习惯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还在一起。


  汪淼想,他肯定能撑下去的。命运待他向来不薄,他甚至抽中了去地下城的签。

  

  随着地球远离原位而来的是地表环境恶化。于是人们在地下建造城市以移居。名额有限,于是抽签的方法应运而生。

  汪淼中了签,丁仪中了签,庄颜中了,程心云天明也中了。可是罗辑没有中,史强没有中,维德也没有中。

  联合政府还会在地面开展工作,罗辑和维德的安全是无忧的。当然,罗辑还有点不满。他总怀疑抽签机制是不是规定夫妻双方只能有一人中签。

  

  

  

  史强去当了领航员。临走前他和罗庄夫妻并仪淼二人聚了一次。

  苍雾连天,凉月堕水。远处的山只露点影影幢幢的轮廓。月亮远了,天寒了,水色也暗。从前他们还能说这是清冷孤高。如今再看这水瘦山寒景,倒底是一片凄苦意。

  月亮离他们太远,光也是象征性抹了一层浮色。史强摸出一只烟。点燃。亮红的烟头像星星,太阳其实也是一颗星。

  丁仪拍拍汪淼示意他后退一点,对肺不好。汪淼低了头摸索脚下哪里没有石子,却听见史强感慨一句。

  “黑,真他妈的黑。”

  汪淼在心里认同。


  

  

  

  月球危机开始时毫无预兆。


  半夜汪淼咳嗽着起床喝水,却发现月光亮得晃眼,白花花淌在客厅地面上,满屋皆亮。

  他推开窗户,看着比平常亮了两倍有余的月亮。回头。丁仪举着手机站在卧室门口。中心的紧急通知,满屏的暗红色让他心悸。

   

  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

  汪淼第一次知道研究中心可以乱成这个样子,各方面的技术人员穿梭如织。大部分都是紧急赶来的,脸上疲倦未消,可忧虑更盛。

  各国代表也在。汪淼和罗辑擦肩,对方打着电话大踏步走过,双方只来的及交换一个疑问的眼神。

  

  发动机毁坏,引力极限,撕扯……无数词汇涌来。发动机以最大功率启动,毁坏了自己又推动月球奔向地球。


  无数方案被提出、被否决。人类最智慧的大脑汇聚于此,为人类谋取一个未来或宣告失败。

  

  汪淼始终觉得恍惚和不真实。

  他是搞应用的。他们验证理论家们提出的各种方案。摇头和眼神最后完全代替了话语。说的太多了,太累了。放弃情感,思考和计算才是第一要务。

  

  天黑了,天亮了。太阳升起,放肆嘲笑人类的徒劳。

  

  

  最后计算通过的方实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汪淼站在玻璃后,额头抵着呼出一口热气粘附在玻璃上。一层白雾。他擦掉,看罗辑站在台上宣布人类的希望。缺失了几天的震惊和真实感一下灌回他身体里。

  丁仪站在他身边。“很不可思议,不是吗?”

  以相控阵的方式排布全球核武器,而后引爆引发月核聚变,使月亮自爆瓦解。

  可移山计划当时听上去也像天方夜谭。无所谓。“计算上行的通。”

  “今天的药吃了吗?”

  “吃过了,昨天半夜输了液,”汪淼如实回答,丁仪笑了笑。

  

  遥控引爆装置来自不同国家,不同的解密系统,时间横跨了近百年,需要他们全部分拆解密,然后再串联成一组。

  “走吧,又到了工作的时候。”

  

  

  

  无数相关资料从各个国家运来,堆积出一座沉重大山。可移了山,方有希望。

  人群来来往住,将山一点点分成小块,可是根本完成不了——不可能完成。

  丁仪太聪明了,他轻而易举推出成功的可能性几乎为0。按照常规解密方法需要十年才能解出来的东西,但如今他们只有30个小时。

  按他一贯的性子是该放弃的——丁仪向来不是那种靠一点希望就能撑下去的人。


  不过可能是和汪淼呆久了,他竟然也想去试试这点微乎极微的可能性。暗夜中一点浮动火光也可能成为燎原起点。

  血红倒计时刻提醒他们人类的尽头在哪里。

  


  丁仪摔下一摞解好的资料。错误的提示音此起彼伏的在房间内响起。他旁边研究员狠狠地锤了一下桌子,而后又绝望撑住头,低低嘶吼声像是灵魂在哭泣。

  

  忽然间地板震动。丁仪扶住快要摔掉的资料。他们往窗外看去。

  月球基地残骸跨越千万里的距离,化作一颗颗流星冲向地球,冲击脆弱的人类,和烛火般的人类希望。

  

  丁仪想起汪淼——房间里面地方不太够,他抱着另外一捆资料去了别的房间。

  

  他急匆匆跑出去。

  



  汪淼呆的屋子不大,正中央一副桌椅,上面置了一台电脑,但有敞开的大窗户。电脑上夹了一个小小倒计时,猩红数字刺目。

  他透过玻璃墙看见汪淼挺直脊背。按习惯,左手边一摊是待解开的解密资料,右手边一叠是解好的。

  丁仪还没来得及进去,这时一颗碎石拖着赤红的尾划过窗边。

  落点离他们很近。

  建筑崩塌声音从窗户涌进来将他们淹没。警报声,人声一并响起摩擦在他们紧绷的神经上。绝望的,尖锐的哭喊一声声将他们压入血红的海洋。

  ——倒计时的数字又减少了几分。

  

  丁仪看见汪淼又将一张纸码到右手边那摞资料上,但他手摁下却没有抬起。丁仪觉得他的手在抖。

  

  然后,猝不及防的,汪淼抓起那叠资料重重的砸了出去。

  

  侧面撞墙的纸张毫无疑问散开,像很久之前观测到的行星碰撞。星星破裂,星星死亡,星星将残骸撒向宇宙,纸张也将自己放逐屋内。一部分哗啦啦落下沿底板漫开,另一部分卷至空中滑行。屋子里充斥了飘扬纸张。

  

  汪淼麻木扔掉一张落到未解谜资料上的纸,又从中抽出一份,似是要续工。

  可他坐在那里不见动作。丁仪怀疑他又在沉默中酝酿风暴。刚走至门前,却看见汪淼背影开始颤抖,抽动。

  但丁仪看得清楚,电脑上代码行行浮出,缓慢又坚定地流淌。

  

  哪里都是一样的危险。丁仪又悄悄离开。

  

  

  最后的解决方法回归了最原始的形态——人工引爆。

  他们扬起脸,看着大屏幕上一个个名字滚动。这是各国航天中队50岁以上的人,这是所有自愿参加引爆工作的人,这是人类勇气的至高无上代表。

  人类的勇气跨越历史,伫立当下,引导未来。

  

  

  

  汪淼回来了,他和丁仪并肩立在屋子里,沉默等待宇宙的宣判。

  一屋子的人都在屏息凝神,只要北京的服务器连上,那么就可以启动恒星发动机,人类将创造未来。

  

  程心不安地双手交握放在胸前,像是祈祷。维德脸上一贯没有表情。罗辑双手在身侧紧握,脸上神色紧张。

  

  倒计时化为零的那一刻,丁仪握住汪淼的手。丁仪闭上眼,汪淼睁着眼,紧紧注视着屏幕。就在那一秒钟,世界共同屏住了呼吸。

  “成了!”

  无数的纸张资料在空中飞扬,研究员们激动的上蹿下跳,踩到椅子上的也大有人在。程心看样子几乎要哭出来,罗辑放松地把自己栽进椅子。

  

  汪淼笑笑。而后闭上了眼,将自己坠入海洋。

  他撑不住了。

  

  

  

  又到了下班时间。

  西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东西,然后抬眼往往前方——果不其然,丁仪还是没有要动的意思。

  西子不理解她的老师在想什么。

  她是在月球危机已经过去好久之后跟了丁仪的。对于丁仪的过去,她知道的少之又少。她知道丁仪抽中了地下城的签,是正儿八经在地下城有名额的人,可是每天下班从不见他回去。

  或许是没有人在等他吧。

  

  

  当年汪淼其实一直隐瞒了病情,他得的并不是普通的肺病,是肺癌。

  其实肺癌也是可以治疗的,但是那阵子兵荒马乱顾不上,而他本身查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恶性了。

  

  丁仪没空跟他生气,谁会跟一个只剩三个月的人生气?

  最后关头,谁也没有想到转机出现在数字生命派身上。

  他们研究人脑数据分离的时候极大的推进了冬眠技术的发展。医院给出的方案是先冬眠,在冬眠过程中不断进行治疗,等他恢复的差不多了再解除冬眠。

  汪淼答应了。

  他并不害怕死亡。只是,还有人在等着他,社会也还需要他。

  他也许很久都不会醒来,也许明天就会醒来。

  

  

  丁仪缓缓地收拾起东西,今天是他去医院看看汪淼的日子了。地表的风暴还没有停息,卷起冰粒像一场隔世的雪。

  

  

  他将与寒冷和火和死和雪同行,他的脚走向他长眠之地。

  

  丁仪在医院里偶然看到墙上挂了一首赞颂太阳的诗歌,恍然想起他看见的最后一场落日。那时他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秋天的枯叶绕着他的灵魂旋转,浓重的刺鼻的红霞堆砌如浓烈厚重的油画,粗砺的笔触将人类灵魂困于其中。

  

  她养育了人类,她成就了人类。人类是宇宙的偏爱,在如此冷酷的环境得到得天独厚的优势。在她温暖的怀抱里人类得以成长。

  又或许宇宙无所谓偏爱,它只是缓缓前行——优势化成危机,人类选择背井离乡,开启苦寒的未知的漂泊之旅。

  他们将从宇宙的深处走向更深处,以星空为界碑记录人类不朽的希望,勇气,和爱。

  

  

END

感谢观看

  注: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狄兰·托马斯《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温和地走进那个良夜)》


人类泛称为命运的事,通常都是自己做的蠢事。

——叔本华


晚霞的火焰在你的眼里争斗,

树叶纷纷坠落你灵魂的水面。

……

你的眼睛深处燃烧着千万霞光,

秋天的枯叶绕着你的灵魂旋转  


——巴勃罗·聂鲁达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6:我记得你去年秋天)》


我将与寒冷和火和死和雪同行

我的脚走向你长眠之地

——巴勃罗·聂鲁达

《船长的诗(生:亡者)》


好久没写这么长的了,感觉在叙事方法和顺序上有很大的漏洞,请见谅。

本来结局是有淼子存活和死亡的两种非常明确的结局。星期六晚上11点放学之后回到寝室,洗漱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直思考到凌晨1点到底要选用哪个结局。

结果最后呈现了一个开放式结局。

或许之后会把它以彩蛋的形式放出来。

我的一个朋友希望我写几个“假如他们是演员”的小剧场。

也许会有的吧,有的话还是同样塞到彩蛋里。

(但我觉得大概率是没有的)

 虽然没有赶上,但是毕竟很接近了,所以

元宵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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